茫茫大海，碧波无际。纵使风平，浪犹不止。
熟悉这片海的水手都知道，每到炎历二月的清晨，华夏与扶桑之间的水域会起雾。虽说此处不是近海，没有要命的海流礁石，但俗话说的好，小心使得万年船。
可这里，就有一艘不小心的船。
雾气凝结源于无风，但他们并没有原地抛锚等待风起，却用两排船桨，不断在海面上搅出白色泡沫。尖锐的船头割开海面，似是运了什么要紧的东西，必须尽快抵达目的地。
这是德平家的船，船头上的“五叶葵纹”，代表着如今的扶桑幕府。而在纹饰之上的甲板，一名扶桑武士正惶惶不安，死死盯着船后。似乎在这浓雾中会突然跳出什么来。
“再快点！”
“大人，这已经是最快了。”
“那就更快！”
武士对着身旁的人咆哮着，船员知道这不现实，但他没有怨言，还下到船舱，用同样的语气对那些早已精疲力尽的桨夫传达。至于他们，即便已经磨得满手是血，那些人仍奋力地摇着船桨，就是拼上性命，也要让船行得更快。
因为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，想要从禽鸟的口中逃脱，只能同心同力……
但被禽鸟盯上的蚂蚱，又能逃到哪儿去？
武士深知这一点，只要一想到那个追逐他们的东西，带着裂创的嘴角，就不由地抽搐起来。
那不是人，而是一个鬼，一个象征着“毁灭”的恶鬼。在陆地上时，武士见识过那恶鬼的手段。尽管他不愿意承认，可他内心深处却相信，无人，能从那恶鬼手中逃脱……
是的，该来的总会来。
身后的浓雾中浮现出现隐隐的红光，随后两道烈火凝成的鞭子从海中撩起，从下至上从船的两侧掠过。仅仅一瞬，恐怖的热能便炸开了海水，在船只周围掀起巨浪。小船剧烈颠簸着，不少人直接被甩进海里，大叫“救命”。可船上的人自顾不暇，谁会去管他们，只能任由他们被沸腾的海水活活煮死。
至于武士，他也只是用出全部力气抓住栏杆，才避免坠海。此刻，他的内心清晰无比，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，也很清楚会发生什么。
“他”，来了。
“你们愣着干嘛？！还不快划船！”豆大的汗珠从武士鬓角上渗出，他大声叫喊着，却只得到了一个绝望的回答。
“大人，我们动不了了。”
“什么？！”
“船桨……船桨全断了……”
看着船员铁青的面孔，武士这才反应过来。他抬头看去，那火鞭仍在那里蠕动，犹如神话中八岐大蛇的两个头，在海雾遮蔽，总是极目，也无法找到源头，唯那红色隐在雾气后，傲然彰显自己的存在。就是这两条火鞭，刚刚削去了船桨，为了把他们困在海上……
可那“恶鬼”为什么要这么做？
若有如此手段，直接冲着船身来，完全能把船劈成两半，而船上的人也都会葬身鱼腹，何必要多此一举……
“可恨！”细想之后，武士只觉一阵羞辱，重重一拳打在了栏杆上。
根本没有为什么，只是因为追逐他们的，就是这样的一个疯子。
“……大人，我们该怎么办？”
底下人问着武士，可这个问题武士没有回答。无论是眼前的人，还是甲板上下幸存却手足无措的船员们，他们都是平民，所有人都不想死，都希望自己能活下去。
可武士不一样，因为他是武士。比起生命，他更看重自己肩负的使命。
今天，这艘船上的人都要死，包括他自己。
这就是他的使命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，所以从上船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。死得明白，死得光荣，清楚自己的死对主家意味着什么，这就是武士之死了。
可其他人，平民，贱民，他们需要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吗？
“……你们，都过来！”
武士招了招手，让所有人都集合到了甲板上。在刚才攻击中幸存下来的船员排成两排，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位身着丝袍高高在上的武士，走到了船只上层客舱前，然后跪坐而下，低着头，缓缓拉开了舱门。
“失礼了。”
“……”
漆黑的仓室内，一位少女缓缓从客舱内走出，阳光照在她华丽的衣物上后，居然发出一连串“咚咚”声。船员们的脑袋纷纷扣向地面，个个儿都伏在地上，谁也不敢抬起头。因为在扶桑，要是平民胆敢直视这件十二单和服的主人，是要挖眼睛的。
德平纱夜，德平家的公主，扶桑幕府将军的的独生女，纱夜姬。没有平民能看到她长什么样，只能看到那件衣服拖在地上的衣角而已。
也许就是因为这身份的云泥之别，少女并不愿开口说话，她伸出手做了个站起的示意，武士便应了一句，起了身。“把头抬起来、”他走到那些平民船员的前面如是说，只不过那些犹豫的船员直到他再重复一遍，才胆怯地一个个抬起头。
“没什么好畏惧的，这是你们的光荣。”
说着，武士抽出了自己的佩刀，高举头顶，如同战前一样，对着这些必死之人做着最后的动员。
“诸位，为德平家尽忠的时候到了！现在有人要袭击我们，那人凶狠至极，如果我们苟且怕死，那只有死亡。唯独放手一搏，方能得生。现在将军的公主在此，只有我们才能保护殿下，何等的荣耀！何等的光荣！来，诸位！拿起武器跟着我，嘿！嘿！吼！”
“嘿！嘿！吼！！！”也许是被武士的精神所感染，那些普通船员也忘记了恐惧，也纷纷举起手中的素枪，指向天空中挥舞的火蛇。那声音是那么齐整。明明有三十几个人，却如同一个人一般。
“嘿！嘿！吼！”
“嘿！嘿！吼！！！”
“嘿！嘿！吼！”
“嘿！嘿！……”
噗嗤。
就连消失之时，也如一人一般。
当它发生时，武士和少女都没有反应。就像是乐谱中突兀的高音，那三十几个人毫无征兆地便齐刷刷砸在了甲板上，锤动木头发出吱吱嘎嘎。过了一会儿，少女惊恐地向后退去。而武士用袖子挡住少女的视线。自己却瞪大了双眼，说不出一个字。
他不是没见过死人，只是他不知道，原来人还有这种死法。
就在刚才，藏在天空雾气中的火鞭突然扫下，便如同镰刀碰到枯草，这些人在一瞬间便被整齐地截断，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便成了两截。甲板上没有一丝血迹，因为断面在那一瞬间便已然烧没，流不出血了。
但最让武士无法容忍的，是这修罗般的景象，对方居然毫无顾忌，当着少女面呈现。受到惊吓的少女抓着武士的臂膀，就连呼吸都在颤抖。
终于，武士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，对着四周那不知在何处的敌人大吼。
“我知道你在那儿！别像个懦夫躲躲藏藏的了，ショウキョウ！”
“躲藏？你指的是何时的事情。”
声音带着黄泉的气息从武士头顶传来，只让人汗毛倒竖。武士颤抖着抬头，他看见一个黑衣青年站在客舱的上方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。他的双手还握着两把扶桑刀，脇差制式，各拖着红色的火焰，一路延伸，便是在空中狂乱的两条火鞭。
“恶鬼”，来了。
武士盯着对方，他的眼神凶狠，只是那看上去更像是为了掩饰自身恐惧而刻意为之。他握住手中的打刀，已然摆好架势。但他的手，就和他的声音一样颤抖着。
“ショウキョウ！你，你这不忠的‘恶鬼’。居然但敢对公主殿下……”
“你话太多了。”
被称为“恶鬼”的青年不耐烦说了一句，就这一句，便让武士定在了原地。面对恐惧他无法反抗，只能目光呆滞，聆听着“恶鬼”幽幽的话语。
“不忠？你是在说我吗？笑话，我本就不同于你们这些低等人。沐猴而冠者，配跟我谈忠诚？”
“既然如此，你凭什么要与那些逆贼为伍！”
“为伍？更是笑话。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是低等人，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，只不过他们现在比你们更能让我开心，所以才留着他们。等你死了，公主死了，那些人也会跟着死，一个也逃不掉。”
“……恶鬼！”
“别说，我很喜欢这称呼。”
似是随口一言，青年便从舱室上面跳下，双脚落地，与两人站到的同一平面，逼得武士向后退了几步。而“恶鬼”，却毫无慈悲地向前逼近。
“本来你们这些舌头都捋不直的低等人不配叫我的本名，‘恶鬼’这称呼简单顺口，起码比‘猫’要好。”
“你这混蛋开什么玩笑！！”
“吵，闭嘴。”
此话一出，青年的眼中突然射出一股意志。那不是杀意，只是厌恶，如同看到路边垃圾一般的强烈厌恶。这份厌恶，点燃了船只四周的雾气，在什么都没有的海面上，凭空化出熊熊烈焰，将这艘船围在了这绝望的烈焰之海。
可与周围壮烈相对的，从青年双刀上延伸出去的百米火鞭反倒消散了，只剩下那明晃晃的刀身，在四周火光的照耀下，看上去，却也只是凡物而已。
接着，青年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神色，举起右手，将刀指向武士。
“……算了，反正你们都得死，我不想和死人计较。我知道你们扶桑人的习惯，好像武士道对吧。我是不明白，死有什么神圣的，但考虑到你们身为扶桑武士的感情，也许我该给你个机会……”
说完，他的右手换了个握刀姿势，左手抬起，摆出了二刀流的构型。纯以架势而言，青年似乎是真的放弃了妖火，要与对方来一场真剑较量。但武士没有表态，他看着，观察着。他不知道这“恶鬼”的想法到底在想什么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。上了船，他本就不可能活，若是能光荣地为了德平家战死，此生亦该是无悔。
显然，他没有第二种选择。于是武士深吸一口气，重新坚定意志，向前迈了一步。“请赐教……”至少在人生的最后，他要死得像个武士……
然而……
“……可我凭什么要给垃圾机会。”
“啊啊啊啊！啊啊啊啊！”凄厉的惨叫无法冲破四周的红雾，他的身体被火焰吞噬，无助地挣扎。
他知道，他早就知道，这才是那“恶鬼”的作风。剪掉蜻蜓的翅膀，再把它扔进水里。正如他削去船桨，屠杀船员，现在又对着认真决斗的人喷出火焰，将他慢慢地烧死。从始至终，武士的对手都不是个武士，而是个纯粹的疯子。他一开始就该切腹，这样还能保住他最后的尊严。
可现在他做不到了。青年的刀尖一直指着武士，火焰也不停歇地灼烧着他的身体，让他无法行动。他痛苦，他挣扎，最后，已不见人形的武士用他最后的力量撞破了海船的栏杆，用这样的方式，他结束了这一切。
现在的船上，只剩下青年与那少女两个人。
“虽同是低等人，但大小也是公主。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，你准备好了吗？”
“……”
看着“恶鬼”步步朝自己逼近，少女慌张地向后退去。
无论她原先的身份是什么，在这种情况下，他都和一个普通的女孩无异。她的表情已经扭曲，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，她的手不知该放何处，向后摸索，最终碰到了舱室的墙壁。
她已经退无可退了，但青年却更进了一步。当被对方逼在墙边，“恶鬼”身上迎面而来的那种与他异能完全相反的寒意。在火焰的包围下，在他的周围却感受不到热量，反倒如同万年冰霜，触之即凝，让人窒息。
“别过来！！”少女本能地大叫，并拔出藏在怀中的短刀，向对方刺去……可这种拙劣的动作，根本伤不了对方，反而被青年抓住了手腕。
同时，也让他抓住了一个事实。
“……你不是德平纱夜。”
“……公……公主殿下不在这里，她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，你，你们永远也不可能伤害……”
“遗言太长，没兴趣。”
刀刃从少女的脖子上划过，她的身体慢慢从墙边滑落。
这个女孩也不是武士，她只是个侍女，出身不算高贵。但她和武士一样，从一开始她便知道，自己的使命是什么。
今天，这艘船上的人都得死。用这一船人的命，去掩护她身上衣物的真正主人。如今，年轻的侍女为了那个人做了最后一件事，便再也无法说话了。
而后，青年取出一块手帕，抹去了手中刀刃上的血迹，随后将那沾染着红色的布条变成了灰烬，抛向了大海。
这个女的是谁不重要，反正她得死。
事实上，谁是谁都不重要，只要有人出现在他面前，那结果都是一样的。
“一个也逃不掉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着，随后便走到了这艘船的侧舷，倚着栏杆，眺望着远方。
西边，正是他故乡的方向。他望着那儿，沉默了许久……
可在他的眼神里，从始至终都没有流过一丝乡愁，仍旧寒冷，浑浊，如同他的身影，他的声音，渐渐模糊在了这片火焰之中。
“无论是人，还是‘猫’，一个也逃不掉。”
无根之火，吞噬了海面上的东西，不知要烧到几时。
而当这火焰随着一起痕迹消散的时候，在这风平浪静的海面上，什么都没剩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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